论“方便与慧,成佛缺一不可”

——2004年6月讲于戒幢佛学研究所

济群

成佛的修行必须具备哪些条件千百年来,汉传、藏传各宗派因对佛陀教法的认识存在差异,故在建构自宗修学体系时,形成了各自的观点。能否正确看待这一问题,直接关系到我们能否圆成无上佛果。在《道次第》中,宗大师对此作了详细论述。

一、成佛修行的两大内容

《道次第》中,宗大师明确提出:方便与慧,成佛缺一不可。何为方便通常方便是指途径、手段、方法。从这个意义而言,八万四千法门皆可以称为方便。但在《道次第》中,对“方便”一词的内涵却有特别界定,依整个《道次第论》的内容而言:

奢摩他以下,是为方便分及福德之资粮,依于世俗谛之道,广大道次第也;三种殊胜慧者,是为般若分及智慧之资粮,依于胜义谛,甚深道次第故。当于彼等次第数目生起决定,及以慧与方便随离一支不成菩提,应起大决定也。(《略论·道前基础》)

这里明确指出,何为“方便”何为“慧”认识“方便”与“慧”的内涵及在修学菩萨道中重要性,是修学《道次第》应该具有的基本认知。

“菩提心为因,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大日经》的这句话,扼要概括了大乘的修行要领。“悲为根本”,说明大悲心在大乘菩萨道的核心地位。大乘佛教之殊胜,主要体现在大悲心行的成就。由菩提心为因,方能成就圆满大悲,否则往往只是小慈小悲而非佛菩萨的同体大悲。至于“方便为究竟”,是说明通过方便才能抵达圆满佛果。这里所说的方便,也涵盖六度在内。

关于成佛的修行,《道次第》提出两个要点。

首先,应有正确的方便。如挤牛奶,必须知道在哪里挤,若于牛角用力,安能见效修行同样如此,若无行之有效的方法,终是徒劳无益。很多人修行不得受用,正是因为采取的方法似是而非,或是用不起来,或是用心出偏,最终导致操作失误。其次,方法要完整,即因缘具足。如若不然,修行成就往往是片面的。唯有圆满之因,方能成就圆满佛果。

大乘菩萨道的修行,无非是成就悲、智两种品质。我们认识到佛陀的品质特征,也就知道修行的重点是什么。一切修行,都是围绕结果而展开的。正如我们想收获什么,必得先播撒相应的种子,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同样的道理,我们要成就佛陀的品质,就必须在因上努力。

佛菩萨所具有的大悲和大智,决定了修行必须在方便与慧两方面入手,简单而言,就是六度万行。佛陀乃“福智二足尊”,由般若成就一切种智,方便成就无量福德,二者缺一不可。《道次第》所阐述的方便与慧缺一不可,便是建立在这一前提上。

各教派在建构自宗的修行时,往往会有不同的立足点。《道次第》在论及“方便与慧缺一不可”这部分内容时,是以大乘和尚及当时流行的一些相关思想为反面教材。

二、大乘和尚与莲花戒的辩论

吐蕃时期,大乘和尚摩诃衍(支那堪布)从敦煌一带前往西藏弘扬禅宗。他所弘扬的用心方式,是直接从无分别入手,认为一切分别皆属妄心作用,修行可直接由无分别契入,从而顿悟本心,见性成佛。另外,大乘和尚还提出:见性即可具足一切福德,无需布施等方便。当时,大乘和尚在西藏很有影响,故此说流传广泛。后来藏王听取一位大臣的意见,前往印度迎请莲花戒论师赴藏,并组织了辩论,结果大乘和尚落败。

此后,大乘和尚弘扬的禅宗虽被当局禁止,其观点在藏地却仍有影响。此外,宁玛等宗派在修行方法上和禅宗也有相似之处。宁玛是藏传佛教最古老的宗派,影响甚广。宗大师一再批判大乘和尚,或许还隐含着对宁玛的批判。《道次第》除列举大乘和尚之说外,明确指出:“然至今犹有一类轻持戒等诸行者,于修道时,舍弃彼等。”(《略论·上士道》)在宗大师所处的时代,藏传佛教已产生诸多流弊,不仅有僧人参与政治,亦有个别依血统和家族承继法脉,使神圣的宗教生活出现了世俗化倾向。因而,僧团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宗大师积极倡导戒律和道次第以整顿时弊,为藏传佛教开创了新的发展契机。他所创立的格鲁派,意为“善规派”,这一称谓也反映了宗大师大力倡导的修学风范。

《道次第》中,宗大师还引用了另一观点,即“又有一类除谤方便外,见解亦同彼,及诸余者,舍以分别慧,求真实之见,而许彼之任何不思为善明矣”。(《略论·上士道》)藏传佛教中,大圆满和大手印的修行,皆直接从“不造作的用心”入手,由此契入心的本质。这些修行理路和禅宗很相似,与格鲁派的修学方式却相差甚远,所以这一批判或许和大圆满、大手印的修行有关。“舍以分别慧,求真实之见”,在修学上不具有普遍的引导意义,甚至可能导致各种流弊,故宗大师在此也特别提出批评。

我觉得,在不同的修行理路中,格鲁派建构的道路是最稳妥、最适合大众修学的,也有利于佛教的健康发展。而禅宗、宁玛等宗派提倡的高层次观修,并不具有普遍意义,若片面提倡,也不利于整体佛教的健康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道次第》的建构确实意义重大。

三、从法义上辩证

《道次第》从法义上对大乘和尚及当时藏传各宗流行的类似观点进行了批驳,主要分为四个方面。

1.从无住涅槃而言。大乘菩萨所成就的是无住涅槃。所谓无住涅槃,即不住生死、不住涅槃,故须具备悲、智两个条件,所谓“悲不住涅槃,智不住生死”。因悲心所感,故不住涅槃;因慧力朗照,故不住生死。本论以佛菩萨所证得的无住涅槃,证明菩萨道的修行乃方便与慧的统一。

2.广引诸经,说明方便与慧缺一不可。如《秘密不思议经》云:“智资粮者,是断一切烦恼也。以福资粮者,是长养一切有情也。世尊,以是因缘,菩萨摩诃萨,当于福智资粮而精进也。”(《略论·上士道》)菩萨不仅要积集智慧资粮,以此断除烦恼,也要积集福德资粮,以此利益众生。所以,菩萨对于方便和智慧的修习不可偏废。

又如《无垢称经》(即玄奘异译《维摩诘经》)云:“诸菩萨之系缚云何,解脱云何答云:无方便摄之慧者系缚也,方便摄之慧者解脱也;无慧摄之方便者系缚也,慧摄之方便者解脱也。”(《略论·上士道》)辩证地指出了方便与慧的关系。作为菩萨,若唯有空性慧而缺乏圆成佛道的方便行,将被系缚于二乘的涅槃境界中。成就空性慧,兼具圆成佛道的方便行,方能成就无上佛果。同样,菩萨如果只有布施等方便行而缺乏空性慧,也永[JP2]远无法从凡夫心中摆脱出来。具备布施等方便行,[JP]又通达空性慧,方能成就究竟解脱。

其后,《道次第》更引《象头山经》、《道炬论》等诸多经论进行阐述,说明在菩萨道的修行中,须方便与慧齐头并进。

3.破斥“以修施等未通达空性,若通达空性则不必修施等方便行”的观点。有观点认为,之所以修习六度,只因尚未通达空性。换言之,若已通达空性,便毋须再修。持此观点者认为,空性已具足一切功德,何必再修六度万行

《道次第》中,宗大师针对这一观点进行了破斥:“倘作是想,修学施等诸行者,是无坚固通达之空性,若有则足矣。设如是者,则已得初地等诸佛子,及特于无分别智获得自在之八地菩萨,当不须行。然此非应理。十地菩萨,虽各地以施等而为主要,然非于余等不行也。”(《略论·上士道》)证得空性并非一了百了。十地菩萨的每一地,皆应修习十度。只是在不同阶段有所侧重,如初地重在布施圆满,二地重在持戒圆满,三地重在忍辱圆满,如此渐至十地。

关于六度的修行,唯识经典谈得较为全面:地前菩萨固然应修六度,地上菩萨同样应修六度。不同的是,地前修习六度是建立于妄识的基础上,而地上修习六度则是建立在胜义菩提心的基础上。

4.破斥“于施等不分别,无缘之施即圆满矣”的观点。持此观点者认为,如果布施时能做到三轮体空,于能施之我、所施之物、受施对方皆不起分别,不仅布施获得圆满,还能同时具足六度。针对这一观点,宗大师从以下几方面进行了破斥:

“则外道于心一境性之止中平等住时,亦无耽著故,当全一切波罗蜜多。”(《略论·上士道》)若于境界不起执著,那么,外道止于心一境性时,也应当能够具足一切功德。

“又别如《十地经》说,虽声闻独觉,亦有于法性无分别智,于彼平等住时,当全一切菩萨之行,成大乘也。”(《略论·上士道》)声闻、独觉也能证得无分别智,所谓“三乘同坐解脱船”。但声闻因证得空性而不分别、不执著,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圆满布施等菩萨行。

“若因经说,一一度中便能摄六,即以为足。则献坛供,亦说涂牛粪水之行施有六,唯为彼而应理耶”(《略论·上士道》)若任何一度中都含摄六度,那么,献坛供和涂牛粪水也能具足六度吗显然是错误的。论中又进一步举例说明:“譬有慈母,因爱子死,为忧所苦,与余谈说等时,任起何心,而忧恼之势力不灭,然非一切心皆是忧心。”(《略论·上士道》)如同母亲痛失爱子,这种忧悲苦恼的情绪势必影响到她所做的每件事,但不能说,此间现起的一切心所皆是忧愁。因为做每件事都有不同心所在活动,吃饭有吃饭的用心,说话有说话的用心,走路有走路的用心。虽然一切行为都笼罩了忧愁的色彩,但并不等于忧愁代替了一切心所的活动。所以说,仅仅修习布施就等于具足六度的观点是没有根据的。

四、对所引经典的分析

大乘和尚等人所持观点亦非自创,也广引八十种经典进行论证。事实上,经典对分别与无分别都有赞叹。因为这代表着两种不同层次的修行,同样是有经教根据的,并非无分别都是错误。若将一种方法极端化,容易偏离中道并出现弊端。那么,宗大师对大乘和尚所引经论又是如何解说的呢

1.六度与执著

在凡夫的心行上,很难将六度和对六度行的执著分开,但这代表着两个层面的心行。针对凡夫在修习布施等善行过程产生的执著,《道次第》引《宝论》云:“或又说言,虽成善趣之因,施戒诸善,亦是生死因,不成菩提之因,此当平心而论。又于经说,于施等六度,现行耽著,是魔之业。”又引《三蕴经》云:“由堕所缘而行布施,及执戒为胜守护戒等,彼等一切皆当忏悔。”(《略论·上士道》)

此处引用当时的一些观点,认为若对六度产生执著,即为生死之业。如果我们对善业有所执著,即为人天小果,有漏之因。但此“魔业”并非恶业,而是生死相续之因。只要我们还轮回于生死,便超不出魔的控制,故云“魔业”。

本论还引《三蕴经》言,若修布施时,心住于能施、所施、施物之所缘,则应忏悔。关于住相的布施等善行,《金刚经》亦云:“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遇暗,则无所见。若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可见,是堕或不堕,如人遇暗或如人遇日光明照,区别在于住与不住之分。持戒也是同样,若执著持戒功德,也是住相,即应忏悔。

有些人看到“堕所缘”,或执著六度即为魔业,往往不能正确理解,误解为不必持戒及修习六度。听闻达摩称梁武帝“并无功德”,更以为不必积集功德。问题何在便在于“堕所缘”,即住相。祖师并未说六度为生死业,关键在于是否住相。但一般人却师心自用,片面否定布施等善行,以为证得空性便能解决一切问题,其他善行皆无须再做。故宗大师在此告诫我们:判断魔业的标准,并非行为本身,而在于内心是否执著。《道次第》又根据这一错误理解作了引申,深入批驳了此类观点。

引申之一:不可将善行等同于法我执(即对六度的执著,主要指前五度),因为法我执和布施、持戒是二而非一。法我执,是我们在修布施、持戒时投射的我执。做事的过程,只是缘起的过程,若觉得其中有“我”在做,并对所做之事生起得失观,这些附加的心行才是法我执。事实上,法我执和布施行并非一体,只是对凡夫而言,因始终沉溺于遍计所执的世界中,在心行上很难作出区分,将六度和执著粘到一起纠缠不清。而对于训练有素者,完全可以厘清两者的关系。通常,修行主要是通过灭除贪嗔痴而证得法无我。若将布施等善行等同于法我执,则善心、善行也属执著范畴,这就意味着证得法无我、灭除贪嗔痴的同时,善品、善心、善行将一并灭除。

引申之二:若以一切善念分别等同于法我执,那么,在思维暇满、念死或修习慈悲及菩提心的同时,法我执也应随善业一同增长。事实并非如此,若带着强烈的我执修行,的确会出现越修执著越重的现象。但若以空性见、无我见为指导,在善业增长的同时,决不会带来任何负面作用。再以前面的道理类推:若法我见将随着善心、善行增长,那么,成就法无我见(我空、法空的智慧)时,过去所修善法是否会随之减少呢方便和般若智本是相辅相承的,若将善行等同于执著,便意味着方便行和空性见构成了对立。

佛陀成就的色身和法身,皆来自因地的修行。修布施时,布施行可成就庄严的应化身及报身。而在般若指导下,了知布施如幻如化,了不可得,又可藉此契入空性,证得不生不灭的法身。所以说,既不否定缘起因果,又通达无自性空,方能圆满佛果的色身和法身,两者是空有不二的。若任缺其一,如见性而不修方便,则无法成就圆满色身,因而声闻人灰身泯智,证入涅槃大海。佛陀之所以具足三身四智,正是由于在因地上既重视利益一切众生的方便,又通达这些利生事业的无自性空。

宗大师再引二谛之理进行说明:“以教理正之,于一切世出世法之本体中,抉择无有尘许之自性成就,而安立胜义之量,与因果法,亦不爽毫厘,别别决定安立因果名言之量,二者彼此互助,岂成能损所损者哉。于此若得决定,则可称为通达二谛之义及得佛意者也。”(《略论·上士道》)无论世间法还是出世间法,皆无丝毫自性。一方面安立胜义,即自性了不可得;一方面安立因缘因果之假相,于因果法不爽毫厘。若将方便和般若对立起来,或将缘起因果和无自性空对立起来,都是错误的。

2.缘起法与佛道修行

下面提出另一话题:某些人认为,证得无分别智(空性)是不假于因缘的,这也是对无缘的错误解读。法不孤起,仗缘而生,定和慧的成就亦不例外。就这一问题,《道次第》同样引用诸多经教进行说明:“《秘密不可思议经》亦云:善男子,譬如烈火,从因而燃。因若无者,则当息灭。”(《略论·上士道》)火的燃烧,需要空气和木柴等因缘。若是因缘不具备,火焰便会熄灭。

以格鲁派的观点来看,佛陀的一切品质皆因缘所成。但因缘有善缘和恶缘之分,所以,有些因缘应当成就,有些因缘则应息灭。那么,如何进行抉择呢《道次第》指出,自性见为应当息灭的恶缘,而大悲心、菩提心、六度万行则是应当长养的善缘。同时指出,对不同的缘应采取不同处理方式。于烦恼须缓,于性罪、遮罪应彻底舍弃,于修习善行、成就佛道则应积极进取。

总之,对当时存在争议的各种思想观念,宗大师皆一一进行审查,并引莲花戒阿阇黎之言作为总结,说明什么该破,什么不该破。

关于分别、无分别的问题,宗大师也指出,某些情况下的某些无分别,也是不应破除的:“谓住于抉择胜义之见上,于余任何亦不作意,专注一趣而修者,非其所破。若非住于抉择胜义理之见,而心不行动,任何亦不分别而住,为修空性者,是所破也。”(《略论·上士道》)见道,应现量而证,此刻的无分别便不能破除。格鲁派认为,无分别唯有在此时方可起用,且须以分别无我慧为基础,方能成就无分别智。至于大乘和尚所说的直接从无分别入手,则是格鲁派不认可的。

佛法浩如烟海,博大精深。正确认识成佛修行必须具足的条件,准确把握佛法要领,并不是简单的问题。正因为如此,一些宗派在建构自宗修学体系时,或是忽略了基础建设,或是片面强调某一方面而忽略其余,从而阻碍佛果的修行和成就。宗大师在《道次第》中所提出的“方便与慧,成佛缺一不可”的命题,对于修行无疑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