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是否哲学

佛法是哲学抑非哲学在通常人之心目中似无研究之必要。无如乐道探玄之士,从幽渺之心曲中放其智慧之光焰,必欲照澈宇宙之谜以为快,於是佛法是否哲学遂成问题。又若佛法,大家公认其为哲学,则不生问题;或大家公认其非哲学,则亦不成问题;奈现在学界诤论不已,各执一端以衡量佛法:例如内学院之欧阳竟无居士则以佛法为非宗教、非哲学;章太炎居士则谓佛法是哲学;北大教授梁漱溟亦曾持此说以拟议佛法。其一是一非,究竟谁为当理,则成为问题矣!吾人虽雅不欲附和任何方面以鸣其得意,然既身处佛化之中,责任所在,则佛法是否哲学,不得不辨。

夫名字之界说不定,最足以引争端;故孔子从政,必先正名。盖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自然之理、必然之势也。今此问题,譬如因明之宗体,以是否二字缀成敌对之二宗。而佛法与哲学,则应为先极成之宗依,若於宗依有含混,则宗亦非真能力也。故现对於佛法,约略下一定义如左:

一、佛开示之法,斯又分二:一曰、教为能开示之法,乃如来所现之身,所说之言,亦即众生所见所闻者。二曰、理为所开示之法,即教之所诠表者,亦即众生依圣教而研索以求之者。所谓教也、理也,名义虽异,而皆为佛如来所开示之法则同。二、佛悟入之法,此亦分二:一曰、能悟入之法,如四众弟子、三乘圣贤,本戒定慧三学所起种种之行也。二曰、所悟入法,此在佛法上所谓如来之果,为我佛如来亲所证得之果法也,亦即三乘圣众所汲汲以求之者;要言之,亦不外於佛所悟入之法。由上以观,可知依佛开示之教理而起万行,希圣希贤以及所有自利利他之一切言行,皆佛法也。

佛法之界说既明,且言哲学之概要。哲学一语,出自日本转译西洋语而来。若我国所有之学,三皇、五帝之所授受,姬、孔之所阐演,诸子之所发明,要皆可称道学。迨後有魏晋人之玄学,宋明儒之理学,他若圣学,性学等,而未有哲学之名也。自西洋之学说流行,东亚学子见其有似我国向时之道学、理学等而研究之,仍日人转译,亦曰哲学。探本而论,在英文为“裴洛所裴”(Philosphy)译为哲学。其原文出自希腊古语,实合裴利亚(Fhileo)及所裴亚(Sobphia)二语根而成,其义即求知之意,亦有译为爱智者。即形容斯学之专由爱乐智识而来,在目的上专为求得真确之智识耳。盖凡人之性情莫不欲有所为,而欲有所为必先有所知,以无所知则无能为也。故求知之冲动,实人类之天性,亦即学术之动机也。哲学原语虽远源於希腊,然用为学术之名,则自柏拉图始。其言曰:“惟神有智,人则止能爱乎智而已”。又曰:“已有智者及愚昧不学者,均不得谓之哲学者”。此殆现时译义择意之滥觞欤。

以上所述,哲学之语义虽略为解释,然於哲学之定义则觉难以置辞。盖凡世间一切学问皆含有求智之冲动,乃至日常生活应用之智识,人类道德实践之轨范,与夫物质生长萎顿分化凝聚之故,诸如此类,凡足以引吾人思想之索求,无不可归诸哲学旗帜之下。其意义之宽泛,又岂片言只字之所能概其蕴耶虽然,所谓求知,非求人类谋生活之常识,亦不问所学之实利为如何,与夫能否合宜於时世潮流;其学虽涵含一切学术思想,而独於观察事物之理上透澈一层,於吾人之常识上高深一级,以探其本源之理也。疑吾言,请喻以譬:夫昭昭者吾知其为日月矣,苍苍者吾知其为天空矣,团团者吾知其为地球矣,莽莽天地一群动物,日相遂於不识不知,吾亦知其为若者角、若者羽、若者毛、若者鳞矣。然此物类之有从何来无复安往何以角者不可以为鳞毛者不可以为羽其演化之因果何在乎其显现之形形色色果如何存在乎即如吾人之心,托六尺之躯以为庐,寄百里之感以为思,所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果大化之赋形乎抑有物牵引为然乎天地万物本有造物主乎抑偶然而成形,突然而来生,宇宙万有为复个个相离独立而不倚乎抑本有不可深议之势力而冥冥为之统属乎吾人为善若归,嫉恶如仇,实吾人意志之自决乎抑为外来之势力所迫、目的所诱而然乎凡此问题,皆所谓於事物上透澈一层,於常识上高深一级,以穷其原理也。是即求真确知识之本义,亦哲学之真诠也。

夷考西洋古代对於宗教、哲学、科学之界限,未甚严明,故其言哲学也,不唯宗教、科学皆含混於其范围之内,且几欲将世间一切智识与事物之说明,亦归其统属之下。其荦荦可举者,约有以下数种:一曰、神论,二曰、宇宙万有现象论,三曰、本体论。是为包宗教、科学之哲学也。

一学说之起源,非突如其来,要亦有其所自来之原因。吾人欲求此起源之澈底而得一真正无妄之答案,又非一蹴所能获,於是、骋其固有之好奇心,以努力於探讨宇宙之谜。迨至思路告竭,神情惊恐,於是不得不委之於人格之神。此殆宗教之所由起,而为神论之滥觞沿宗教而言哲学──指求知──最高之对象,即为宗教之神。固不能不施以推究与探讨,且于吾人能知之本体,亦以为出自神赋,不可方拟,毋容思考;或竟以为属於神之一部分。而人类之灵性本为哲学重要之说明,遂亦归之於神论焉。

所谓宇宙万有现象论者何即就天地人物构成之次序,及其现象上变化之过程,而加以系统之说明也。学者凭其所见闻,施其推考,欲以穷宇宙之真相,尽事物之变化,而哲学所含益宏;其研究天象上日月星辰之位置时,有天文学;其研究地球上万物之现象则有理化学等;研究人生实际上、社会上安宁与幸福者,则有伦理学、经济学、政治学等,故包含一切之科学也。

所谓本体者何据普通之解释,谓在推究实在之本质。夫万象陈列,其大归不出二种:即占位置於空间之物质,与超时空之精神是也。然试问所谓万有者,果由物质、精神二者而成欤此二者之根本为同出於一元欤欲求其解答,於是唯心、唯物之二元论,及不可知之一元论杂然而起。二元论以万有有全然相异之二种,即物与心也。斯说也,流俗信之,然哲学者恒排二元论而求趋於一元。且别为三:其以物为究竟之实在者,曰唯物论;以心为究竟之实在者,曰唯心论;非物非心而不可思议者,曰不可知之一元论。派别愈分愈多,几令学者无所适从;然其最高之目的,为研究万有之本体则同,此说在哲学中最占重要之地位,久为学者所公认。然所谓哲学者,舍研究万有本体之外,果别无所研究者乎研究本体,果足为哲学之专职乎此盖不能无疑也。况彼所想像之本体,殆非吾人五官之所能感觉,是其所谓万有本体者,巳直超乎吾人经验之外矣。然此颇有学者谓吾人之学问、知识,皆由感觉、经验而来,如英国之洛克。然则吾人果何能以研究此超经验以上之事乎此又一疑问也。有此诸端,遂形成後述之娈迁。

宗、哲、科三部之中,其主要之工具,厥维知识,而在古昔哲人从无专究知识之学。盖以能知之知识或属之物,别无知识;或属之神,而神实非人智之所能拟议;此殆为哲学与宗教、科学相混未分之故也。其後哲学离宗教而独立,且进而排斥宗教之神,於是哲学之职务亦渐缩小,而但为宇宙之说明,及本体之探讨,而神论则付之宗教矣。方中世纪基督教强盛之时,一切政学大权皆在掌握,宗教之盛,世无与比!哲学至此,已局促如辕下驹。故凡与基督教有益者,皆由教徒随意收容附会,否则,淹没之惟恐不甚!其时学术之黑暗,教祸之剧烈,亦实千古所罕觏者。噫!迨後教权渐衰,宗教在社会之势力与信念日微,古希腊之哲学侵成自由研究之风,渐脱宗教之羁绊而独立。其哲学中之神论,亦斥归宗教之列,而哲学乃趋重说明宇宙万有之现象及探究其本体。近代科学发达,凡天文、物理、生物、人事之学,日渐分离独立而为一科一科之学科,所分愈多,哲学之领域亦愈狭。而向来对宇宙万有之解释,亦不为科学家信任,而宇宙万有现象之阐明,则科学负其全责矣。至是、哲学所事,不过取科学之原理,总合之、联缀之而加以条贯,施以统系之表述耳。所以、宇宙万有现象论,亦转属於科学旗帜之下,而其真确之知识,亦在彼而不在此也。其为哲学留一席地者,唯本体论;是唯心、唯物、一元、二元,所言虽以日繁,仅作万有现象以上之探求与敷说,在科学家之心目中,实成过眼烟云,空中楼阁!即此一点,哲学之血胤亦岌岌乎不保朝夕。於斯时也,英国哲学家洛克,有人类知识之发表,专探究人类知识之构成与可知之限度。於是、知识顿成重要,而直认哲学上所言超越感觉经验为不可知之臆测,而人类真确之知识,乃唯科学的知识而已;其未知者,亦唯用科学为能发明。至是、岂非将哲学上之本体论根本取消乎此时有大哲学家继起,康德即是,彼之言曰:人类之知识非仅赖经验之认识为巳足,故必有其超经验以上之最高原理焉。吾人将直观所得之经验而一一施以先天的范畴,即知识之所事。一方认全体世界为超时空之物,而又承认绝对的神之存在,且认灵魂为不灭,恒欲以唯理的精神与宗教的信仰加以调和。然专以考研本体之存在,固已久为科学家所诟病,哲学必以认识本体为可能,应亦有认识之方法。试观彼辈果何所供献於世夫亦一味颟顸,拾科学家唾余以自圆其说耳。由康氏之说,虽能矫前此哲学家蹈空之弊,斯学余韵,赖以复振。然以固步自封,卒未能探造化之极,遂不免前後矛盾。先於纯粹理性批判,即为万有之本体亦非人类之知识所能认识;後於实际理性批判,又谓吾人实际之理性上,则有此认识本体之要求,以阐明万有之真相。若能本斯目的以尽人类之灵,未始非斯学前途之大幸,无如其不能也!其後科学全盛,几公认本体为不可知,弃而不讲,哲学於是乎穷!

夫哲学家依之以为生命者既去,则不得不反依能认识之知识为立足地,而以说明知识之知识论为哲学专职。然科学中之心理学,亦自谓能说明认识知识之本性,於是一勺余润,复为科学的心理学家攫去,哲学本身几无完肤!虽然,认识论之不长进,且日窒其生命,然本体之为本体,则自若也。哲学家无勇气,不能履行职务,且招科学家之揶揄;然哲学之为哲学,亦自若也。顾全在乎吾人研究之方法为何如耳!於此之後,西方哲学者有倡为说曰:汝心理学上之所发见者,非活动不居之知识本体也,而能活动之知识本体,乃为映摄全宇宙之中心;此非科学之所能窥测矣。